三年前的一天,我晚上睡不着,披件衣服就上外面溜达。去便利店买包烟,想到江边抽。按理说,这么晚了,小贩也都打烊,江边是不会有人影出没的。然而,当我逛到江边,就见一人怔在防护栏外围,路灯的幽光罩在他身上,就像电影里的UFO在抓人。
我没出声,躲在一旁的绿化带后,静望他的一举一动。十几分钟过去,他还是没有动作,正当我精神松懈的时候,那家伙蓦地蹬地而起,恶狠狠向着江面扑去。我来不及思索,身体径自冲向防护栏,胳膊肘钩住他腋下,猛将他从半空拽回地面。
“你他妈傻逼啊,好好的想着去死。”我冲他骂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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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没回话,只是蹲靠在扶栏上,把脑袋埋进膝盖里,无声地颤抖着,干热的风向着大江的方位吹拂,令他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寄居蟹。
我也不说话了,用打火机在烟盒上烧开个口子,自己叼一根,然后把烟盒递到他身边。他抬起半边脑袋瞥了一眼,微微摇头,就又缩进壳里。我也没强求他,把烟盒收起来,看向江对岸仍然工作着的港口。江水晃漾,把城市的灯光扭曲成一条条铁轨,对面吊塔的强光灯亮起,就像远方有一班夜行列车正缓缓驶来。
那天之后,我们俩成了朋友。
“所以,你那天为啥想死。”后来我问他。
他微笑着,摇了摇头,不说话,我也就没再追问下去。
今年8月21号,他给我发消息,说自己家里很不对劲,可能是撞邪了 。我觉得他是杞人忧天,不过也能理解,昨天中元节,他老家又好像是农村的,历有祭祖的传统,一套程序下来,独居在家,难免会有后怕。我安抚了一下他,叫他先出门,我们在他家附近的车站碰头。当然,我知道安抚只是缓兵之计,对一个受惊的人来说,在脱常出现前,日常就是恐怖本身。要想真正解决恐惧,就需要些类似信仰的东西。
搭公车的时候,我问了个喜欢研究神秘学的朋友,他推荐了一个风水先生,说是本市有名,把情况跟他说了,他就会给你提出几条戒律,依着戒律行事,鬼祟自会退散,灵验十分。正因如此,这位先生被称为赐戒半仙。我问他价码,他说事无大小,一律五十。我爽快地答应下来。
到地方后,就看见我朋友坐在那,身段瘦削,面色惨白,眼皮耷拉。我招手要他上车,等他坐上来,就跟他说了赐戒半仙的事,他愣愣地点头,问我这人灵不灵。我也不晓得灵不灵,但这都无所谓,只要我的朋友能得到安慰便好。就说半仙他上山打过虎,下海斗过蛟,痛骂西王母,掌掴太上老,神通广大。
赐戒半仙住在老住宅区,一栋楼上上下下都是花圈讣告。阵阵诵经声从门窗内飘出,我朋友见了有些发怵,我就跟他说高人都住这样的地方,怕什么。半仙住在五层最里的屋子,门顶悬一八卦镜,两侧各一张道符,却写着上帝云云。轻叩门扉,按规矩,求人办事,先三后二。
“进来。”门开出一条缝,一个故作苍老的声音传出来,“进”字颇具中气,“来”字就有些发虚了。
我二人面面相觑,提气壮胆,推门而入,却被屋内沉香燎得眼痛,朦朦胧胧睁开眼,就见黑压压的屋子里满是红色的帷幔,墙壁各处张贴神像,四角有佛龛镇压,居中一张白玉床,上置蒲团,一紫袍道人盘坐其上,轻捋黄须,颈缠佛珠,手执八卦仪,腰间佩玉,身边用金锁套住一只大公鸡,面前盂中卧一蟾蜍。
“两位小友是来驱邪的?”半仙眯缝着一只眼,说道。
“大师神机妙算,”我附和着,接着说,“是我这位朋友,说自己撞邪了,快,过来给大师看看。”
我朋友怯生生走上前,上下打量一番这位所谓半仙,仿佛怕走漏天机,小声说着事情原委,我也听着,却觉讲得很囫囵,大概意思是自己家里总有东西易位,还老能从镜子里看见诡影,完全是自己吓自己的架势,然而这位赐戒半仙听后满是了然于胸的神态,分析道:“小友啊,昨日是七月半,鬼门开,你们家应是宴请过祖宗的,可能是抬桌的时候出了纰漏,又或是斟酒没斟均匀,惹哪位祖宗不高兴,留在人间了。依我看,你再宴一次人家,兴许就能给他请走了。”
“那大师,如果我没依着这样干呢?”我朋友抬头小心看了眼半仙。
“这个嘛,”半仙沉吟着,“要是这样,也其实没什么,那鬼祟不怎么邪性,在人间呆不长的,十天半个月大概就走了。不过,提醒你,设完这宴两三天莫去人少的地方,你身上带着阴气,说不定会招到些不好的东西。”
朋友又低下头,一副沉思的情态。
大师见状,忙跟道:“你要真担心,便宜你,再加二十块,给你当场做个法。”说着伸手抚了抚身边公鸡呆呆旋转的脑袋,又掂了掂盂中蟾蜍的屁股,满脸慈爱,接着正襟危坐,张口就要说“有怪莫怪”。
“别别别。”朋友立时跳起来,退后三步。
半仙骤紧眉头,刚要说什么,我朋友就跑了出去。
“嘿,现在这年轻人真没规矩,来求道的,求一半就跑了,这要遭天遣的!”
我陪笑着点了点头,向半仙怀里塞了张一百的整钞。他看看我,再看看钞票,用两指拈住,不知变什么戏法,藏进袖口里,道:“你好好关照他,把事情都办妥了,事情自然就解决了。”
我又点点头,也跟着退出去。我和他并肩走到楼下,忽而听他愤愤一骂,“什么狗屁大师,半桶水晃荡在外面坑蒙拐骗,家里什么他妈都敢挂,也不怕神仙在家里打架。还养什么蟾蜍,公鸡,一看就没个正形。”
“你看你,这就不懂了,古时候那个摩尼教,全真教,都是这样的,多教合一,各有道理的。再说人家那也不是宠物,那公鸡是司晨,司晨一叫,邪祟退散,蟾蜍也是招财的瑞兽,都得当爹供着呢。”
好一顿忽悠也没让他平静下来,最后我也无奈,只好说道:“那你按不按他的来?”
他一时语塞,想了想,还是服软点头。我陪他上街买了三支红烛,一口香炉,三柱香,一份熟米饭,加二两花雕酒。送他到家,才算松了口气。
次日阴历七月初七,晚上,我朋友打电话给我,问我看不看电影。作为一名单身汉,我自然没什么理由推辞,就答应下来。我早早来到电影院门口,抽空一支烟,我朋友就背着包向我摇手走来,神清气爽,同昨日判若两人。
他让我等着,自己去取票。我抬眼张望一番四下,七夕的影院人潮汹涌,不禁让我感到头晕,我又抖出一支烟,叼在嘴里,刚点火,朋友就到了。
“走吧。”他说。
等到电影开场,七号厅已座无虚席,不过,我们身旁倒是有个空位,我朋友顺手卸下包,放了上去,坐到一旁。散场之后,人群像回溯镜头中的雨水,一滴滴飘回云端。我朋友仍没要走的意思,紧盯着电影滚动的STAFF表出神。屏幕回归一片灰白,良久,他才又站起来,背上包,又说:“走吧。”
出来的路上,我问他昨天按半仙说的做了吗。他说做了,接着耸肩掂了掂包,看他精神振奋不少,我也终于松了口气,感到这一百块钱没算白花。
我们到车站已经很晚,运气好,等到末班车。方才来势汹汹的情侣也都不知去了何方,车上一个乘客都没有。我朋友对我挥手告别,我愣了一下,想起昨天半仙的话,虽然不甚相信,但为保险起见,还是我说: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,今天谢谢你。”他笑着走上车。
我盯着远去的公车,不知是不是错觉,感到坐在位子上的他正扭过头,在跟空无一物的邻座说话。真是的,我怎么也像个小孩子似的。我拍拍自己的脸,这样想。、
后来一个月,他再也没联系我。
我以为是他太忙了,直到有一天他给我发消息,说自己要离开了。我问他要去哪里,要不要帮忙,他也没回复。我就去了他家。家里的门洞开着,里面还有个人,他说自己也是他的朋友,接到了消息,过来看看。我们找了半天,整栋楼都不见他的身影。
我又回到他的房间,想找找线索。我仔细看了看他家的陈设,感觉很怪异,所有家具似乎都未摆正,都用一种奇怪的样子躺在那,但又说不出其中的蹊跷;垃圾桶塞得很满,扒拉两下,就看见两支未燃尽的香烛,烛芯平整,感觉是人为剪断的;墙上有一块地方的颜色和别处不一样,像是以前挂着什么;在杂货房里,我还搜出一把铁锄,上面有碎石和碎土的痕迹。
到头来,我们还是一无所获。我和那人来到江边,我递给他一支烟,他接过,抽了起来。我开始和他讲述自己和他相识的故事。讲完,我凝重地微笑着,看向他。听完后,他吐了口气,看向远方的港口,开口说:“他妻子死后,他就一直这样。”
我扭头看向滔滔的江水,夹在指间的香烟抖动了一下,烟灰不慎跌落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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